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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山告诉你——海螺沟旅游开发十五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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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3 20:49:21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这是一个发端于梦想与激情的故事。    
  从开始到今天,这个故事已经整整15年了。
  15年前,海螺沟这个地名除了冰川地理学家之外,仅传播于只有几万人口的泸定县,与大渡河上红军飞渡的那座铁索桥相比,它的知名度可以忽略不计。
  那一年,我随泸定县政府组织的海螺沟考察队来到这里。这是天堂一般的地方,雪山、森林、河流、冰川和善良的人民,多少年来令我魂牵梦绕。海螺沟长长的故事,就是开始于这一次考察。

磨西古镇
  
1986 年10月,汽车从泸定县城出发,颠簸了4个小时,终于在磨西镇政府的小院里停下来了。泸定是贫困县,凑几辆装人的汽车不容易,每辆车都是塞得满满的,腿都伸不开。我把自己弄下车,站稳了,抬起头,就在我眼前竟然耸立 一座地地道道的天主教堂!教堂有点老了,但并不残败,很随和地嵌在木架黑瓦的川西民居中间。教堂有三层楼高,顶上钟楼是空的。它是镇上最高的房子。
  小镇只有一条街,宽不过三米,大理石铺的路,踏磨得光溜溜的。沿街大部分门面都开 ,烧热水的剃头匠、摊放 各色晒干的稀奇古怪的死虫毒蛇的草药铺和各种各样的手艺人,都是山里需要的行当。中央大街不过300米长,仔仔细细地逛,十分钟就完了。门前坐 的老婆婆,头上缠 黑布包头,享受 秋日的阳光。古镇让来访者松弛,进入暖洋洋的山居岁月,甚至走回历史。
  教堂厢房前有一块小石碑告诉我们,毛泽东曾在这里住过。攻打泸定桥的前夜,朱毛红军一路斩关夺隘杀到此地,磨西成了红军搏杀泸定桥的突击营地。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红军夺不下泸定桥,就将被围困在贡嘎山与大渡河之间狭长的陡坡上,前行无路,后有追兵,想不当石达开也难。
  在等待考察队整理物资,准备进山的时候,我坐在教堂清静的石阶上。当年毛泽东和朱德想必也是这样坐在这里,等待 52公里之外的攻打泸定桥的消息。那一刻他们不会有我这样的思古幽情,那是决死的一搏。历史选择了勇敢与智慧,他们成功了。
  胜利者们是在50年前的那个早上,从磨西坝子东面的山上走下来的。一位老婆婆告诉我,她小时候见过红军,没有红旗,没有战歌,夺路求生的红军衣服都杂七杂八的。山里人不知红军这回事,有人给红军带路去泸定桥,得了银圆作报酬。我问了几位年纪大的人,周围寨子里有没有人跟 红军走了,他们告诉我不知道。想想也有道理,红军里一种是要变革社会的激进知识分子,一种则是要变革个人命运的穷苦人,但凡日子过得去,又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是不会在那个时候参加亡命的造反者队伍的。
  遥想当年,红军的领袖们踏 一代代"背二哥"用脚底板踏出的"唐蕃古道",在那个清晨走下山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古老而幽静的小镇。这里也是往康巴藏区背盐巴和茶叶的驮队休息的地方。不知道的是,那时古镇教堂顶上的钟楼里,有没有一口声音悠扬的钟,恰好在那一刻敲响,如果有,真的就像小说一样完美了。
历史就是这样堂堂正正地碾过了这个从来与历史无缘的美丽古镇。
  我们的考察队是由一帮记者、编辑加上一大群县里的工作人员和民工组成,县委年轻的孙书记和武装部赵政委是领队。这就来考察海螺沟的旅游资源了,谁懂啊 ?! 1986年,全中国也没有超出三家国营旅行社,刚刚温饱的国度是不出旅游专家的。
  整理好给养,将粮草驮上马背,向山里进发了。
磨西坝子是一块峡谷中的台地,宽约一公里,长十几公里,平得像飞机场一样,海拔1,500米,气候温和,贡嘎山的雪水源源不绝,粮食、蔬菜、水果、猪肉样样不愁。三三两两的老人往来于村寨与镇子之间,疾步如飞。当地人讲,磨西是世界上著名的三个长寿村之一,另外两个在高加索和北欧。我不太信,世界怎么能知道磨西呢?但磨西确有人类长寿的条件,四季如春的气候,极为洁净的空气和饮水,加上健康的饮食和适当劳作,除了看不到电视,生活真的很安逸。
  秋收刚过,散落在田野间的民居挂满了金黄色的包谷和红辣椒,在阳光下散发 暖洋洋的气息。农民屋前都种满了花,开得很灿烂的那种。在这个地方,真想像那些老人一样,*在屋前的竹躺椅上,闭 眼,默默地晒太阳,一直晒下去,不会烦。

垂死的登山者遇到了世界上最坚韧的磨西山民
  
    当年的海螺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进去的。离开磨西不到一公里,就是一条几百米深的峡谷,由贡嘎山一条冰川的融水冲刷而成,叫燕子沟。沟里有一面很高的岩壁,每年夏天,都有无数的燕子栖息在上面,故而得名。孤悬于燕子沟峡谷半空的铁棒棒桥,是通往海螺沟的唯一通道,沟里面居民出入,全*这个看起来让人魂飞魄散的钢索吊桥。
  从未走过吊桥的人,实在需要勇气才敢迈步。贴 几乎垂直的谷壁下行约300米,才能走到铁棒棒桥边。桥长约百多米,宽一米多,两根杯口粗的钢缆是桥的主体。钢缆上拴了许多粗铁丝,在垂弯的钢缆下编成了稀疏的网,上面铺了木板,人就从木板上走过。桥离谷底还有大约百多米深,一踩就晃,看真晕。桥宽仅容一人,绝不可能两相携扶 过。在桥的两端伸手还可以扶 钢缆往前走,可待你走到桥中间,那钢缆却与你膝盖平了,你就站在一条一米多宽,几乎没有遮拦,隔半米铺一块裂了缝的木板的摇摇晃晃的带子上,真的是恐怖。在我们磨蹭间,一些当地老人若无其事地过去了,许多孩子几乎从桥上飞奔过去。
  就是这座我们空手走都难的铁棒棒桥,一年前一个漆黑的夜里,四个山里人抬过来一个垂死的日本人。日本人叫松田宏也,是个年轻的登山者,与他的队友结伴来登贡嘎山。离峰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气候突变,猛烈的暴风雪使他们无法登顶也无法下撤,同时失去了与大本营的联系。大本营在规定时间内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便撤走了。
  松田宏也的两个队友遇难了,只有他在十几天后奇迹般地从山上爬到海螺沟冰川中部,被进山采药的山民发现。五个素不相识、言语不通的彝族农民从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把他扛了下来,直到扛过险如悬丝的铁棒棒桥,扛出了必死境地。二十几公里,那么高的海拔,翻山越岭,陡坡、流沙、沼泽、密林和几十道溪流,换了任何人都要放弃了,万幸的是,松田宏也遇到了世界上最坚韧的磨西山民。接连不断的山民们闻讯赶来,像接力赛一样地抬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日本人。成都军区派了直升飞机来运人,山里人第一次见到了直升飞机。这五位山民名声大噪,被誉为"雪山活神仙",截去双脚的松田宏也在日本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迎。
  当地人告诉我们,那个年轻人的亲友又来看望了救命恩人,给"活神仙"们带来了尼龙袜和圆珠笔。大家很感动,不就是救了他一命吗,应该的,还花那么多钱,从日本来看我们,多不好意思。

张老汉家的老腊肉
  
    山里人的房子真大,最*近冰川的一家主人叫张老汉,整个考察队都住在他家。这里离镇上13公里。
房子是木头框架搭上粗毛竹的两层楼板房,每间房都很宽阔,只是在楼上洒了水会直接漏下楼去,当然互相也没有隐私。盖房子的原料是山上采来的,盖房时寨里的人都来帮忙,这样一栋大房子需要500元钱。
  晚餐两个菜,烧洋芋和蒸老腊肉。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腊肉,好大一坨从房梁上摘下来,不是暗红色,而是绿色的,上面长满了绿霉。掉到火塘上滋啦啦地烧到冒油两面焦黑再拎起来,到溪水边用刀把烧焦的刮掉,就露出正常的腊肉颜色来了。那肉真香。
  老汉告诉我们老腊肉的秘诀,第一就是猪要养七八年,杀了肉腌制后用柴烟来熏,熏过后挂起来,任凭它去生霉,不会坏。晾个两三年再吃,才真正香。也就是说,从养小猪算起,到吃上肉,要差不多十年。这种腊肉绝不是              市场经济的产物。所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同样香的腊肉。那种香,是岁月的痕迹。
  晚上摸黑上厕所,让张老汉家的腊肉原料吓了一跳,就在厕所旁边的猪圈里有一头牛一样大的猪,小眼睛,幽幽地盯我,看得我浑身发凉。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猪。老虎肯定不敢吃它。张老汉告诉我,那头猪,才七岁。
早上醒来,从朝西的窗户望出去,耀眼的雪山山顶出现在一片棕榈树丛的尖上,我生平第一次感悟到,自然是如此地完美。

山里人
  
    县里的孙书记很年轻,看起来白面书生的样子,但很能走山路,自称是山里人。早上起来,他召集全体考察队成员,要和大家商量事情。
他的大意是:泸定是个穷县,想通过各位记者帮县里考察旅游资源,看值不值得开发。因此县里很支持这次考察,专门拨了经费。但雇骡马、请民工都要付钱。昨天走了13公里,今后每天没有这么远了,能不能把器材让骡马驮、请民工背,各人的行李都自己背,可以省一点钱。大家一致叫好,回去重新整备。
  我亲眼看到两位响应最热烈的记者,忙不迭地把稍重一点的毛衣都塞进器材箱里,塞进要民工背的包里,再想办法把背包用很轻的膨胀物装满。比昨天少了近一半的民工背起重得多的行囊,他们肯定知道奥妙,但他们只是笑笑。从小就背东西,肩膀像秤一样准,你骗谁呀。可没有民工发牢骚,连私下里都没有丁点抱怨,这就是纯朴与狡诈的区别。
  磨西不缺农产品,但老百姓很难赚到现金。粮食足够吃,吃不了喂猪,水果不值得外运,费劲运到县城,樱桃、柿子几分钱一斤,有机会做劳务工,是求之不得的事。骡马自带草料,一天5块钱;民工自带干粮,一天3块钱。他们心疼自家的牲口,宁可自己多背。马和人加起来,一天8块现金,是很大一笔收入。因为是进山,民工们穿 家里最破旧的衣服,蔽体而已。
  沿海螺沟峡谷走,能体会到什么叫植被带,海拔高度在变化,每到一个平面,就像画了线一样,原有的植物没有了,新的物种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这是一个能让人身临其境的植物博物馆,也是一个没有屋顶的地理课堂。它给你的知识不用死记硬背,一下就记住,一辈子忘不了。
  衣衫褴褛的民工们背 沉重的行李,却依然快乐,他们已经习惯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在密林里,由于队伍很长,又拉得稀稀落落的,首尾不能相顾,民工们会从嗓子里发出猿啼一样的声音,简单而短促的音节,可以传到很远,此起彼伏,照顾 整个队伍。我总觉得,这像人类语言的发端,我试 从嗓子里憋出这个声音,尖尖的,不好听,也传不远,不像人家,浑然天成,像唱民歌一样自然。
  队伍中有一位叫吕国权的小伙子,是县里的干部,家是磨西乡的,彝族。小伙子一表人材,鹰一样的眼睛,高鼻子,他的职责是背 冲锋枪,防备有可能从密林中冲出来的野兽。他们小时候都跟 父辈在大山中打猎,现在禁猎了,但他言语中总有点回忆当年美好时光的味道。
  回到山里,吕国权如鱼得水,话特别多,但他有他的苦恼。山里的彝族从小就订了亲,他也不例外。结果他出去读了书,在县里工作,觉得订了亲的那头没有共同语言,想要变心。这对山里的彝族是天大的事,女方也觉得奇耻大辱。20世纪80年代中期,城里人都性解放了,在川西山区自由恋爱还只是书上的事。一个要退婚,一个不同意,瓜不能强扭,吕国权绝不在这等大事上让步。他坚定地说:"只有让她们家骂,所有亲戚都上门来骂,骂三天,你还受得了,还不回心转意,也就算结束了。"说说容易,其实很可怕,开 大门,全家听别人尽情地、随心所欲地、没日没夜地骂,还不能还口。当事人为自己的幸福人生是铁了心了,可父母亲、兄弟姐妹们,他们在村里今后怎么生活?按山里人的道德标准,退婚是大事,感情基础是不需要讨论的。祖祖辈辈都这样成亲,哪个谈感情,还不是家家都生好几块娃娃。他们对孩子的计量单位是块,像说砖头一样。吕国权对女方毫无怨气,她是好女子,家里也好,但是想得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文化是祸首,但文化让吕国权懂得了爱的基础是共同语言。

在民歌中露营  
  
从张老汉家往沟里走,再没有人家,晚上得在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露营。县里带了大帐篷,一个挨一个铺好了睡袋,又压上棉大衣。
  刚到营地,民工们便拎 斧头上山,不到一小时,便扛回来十几棵湿漉漉的面盆粗的树。他们先用几根手臂般的小木头铺在地面,然后把3米多长的4根大树并列在上面,再三根、二根、一根地码起来,本来就是湿木,再堆得密不透风,这有些违背"人要实,火要虚"的法则。
  怪了,他们用小小的几张纸,加上一点干树枝,几分钟之后,火就从树垛的缝隙里窜了起来。用这样的新鲜大木头烧火会持续地热,还不用添柴,可以足足燃大半夜。燃尽的炭不要动,早上加上新柴一吹火就起来了。这种智慧,远非我辈所能及。
  晚餐后,山谷越来越冷,在那样海拔高度的山上,真的冷,烤火的时候朝前的一面滚烫,可后背袭来的冷仍让你寒彻肌骨,披上棉大衣都挡不住,只能隔一会翻个面,烤了前面烤后面。
  民工们都穿 叫"查尔瓦"的短大衣,是加长到膝盖的没有袖子的长坎肩,用牛毛压织而成,黑乎乎的原色,比毯子厚一些。这个东西功能很多,除了御寒防风,还能挡雨,晚上宿营能铺能盖,比棉大衣要好。民工们真正的行李就这一件,简到不能再简。
  民工里有一位老周,敦厚的样子,三十五六岁,没有什么话,只会嘿嘿地笑。大家都说他山歌唱得好,他不推辞,因为用的是彝语,歌词听不懂,有一首很长的,要唱很久,是讲女人叮嘱要出远门的男人,那种细心,那种情意,从柔柔的曲调里就听得出来。还有很短的民歌,只有四句,是男人唱给邻家小妹的:
  青竹扁担弯又弯,
  小妹妹挑水到河边,
  只要妹妹你愿意哟,
  哥哥我天天给你挑水到火塘边。
  听起来平淡无奇,曲调也不像刘三姐的歌声那么悠扬,但直上云霄地高亢,令人荡气回肠。你仔细想,这种真情,绝非一套一套的爱情表白所能比。因为从山上的火塘边下到挑水的溪边,要走很长很陡的坡;挑 上百斤水回去,天天挑,一天几次,一辈子,要多深的爱呀。
  民工没有帐篷,晚上是裹 "查尔瓦"和衣而卧,脸朝火堆。"查尔瓦"在他们的背后拱成一道"壳",火的热辐射会在身体和"查尔瓦"之间形成暖流,所以后背不会冷。可腿上只有单裤,他们就把脚尽量伸向炭火,伸到刚刚燃完尚有余温的灰烬中。越冷脚越伸得深,直到被烫了一下,才猛地抽回去,但只一会儿,又伸向燃烧的火堆。太累了,人不会醒。

贡嘎山的日出
  
    凌晨醒来的时候,四野一片漆黑。表在头天摔坏了,不知是几点。虽然所有人都还在睡,但我感觉已是临近清晨。只有在山林中,才能体会什么叫漆黑如墨,在城里你绝对看不到这么黑的夜空,黑到你心里没底。
初起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远方地面的雾气照在雪山尖上,是红色的,像梦幻中的那种景象,半空中一个特别红的山尖,像悬在暗蓝色天幕上的跃动的火苗。这温暖的生命之光穿透朝雾,照到洁白的雪山上,巨大的雪山是朝阳的银幕,又与太阳一起演绎完美的雪山日出。
  太灿烂了,当雪山变成金黄的时候,那座山,就像熠熠生辉的纯金铸成的,庄严地矗立在刚刚泛起蓝色的天际,照耀 大地与苍生。
贡嘎山,是藏语的山名,意思是至高的圣洁之山。
我到很久才反应过来,飞奔到帐篷里把摄影师喊出来。卢援朝目瞪口呆地看 这个辉煌的场面,疯狂地冲出睡袋,抓起家伙,架好三脚架,甚至忘了披上棉大衣。
相机不工作,因为夜里温度太低,电子装置全部失灵,无论你怎么拍打它。
  我们痴呆了一样看 那逐渐从桔黄亮到光芒四射的大雪山,三座尖尖的、并列的雪峰高傲地直插云天。这是全世界最大、最美的王冠。在这个天地同辉的时刻,与伟大的雪山同在,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尊严。所有人都起来了,不吭一声,看 这幕从未见过的奇景。每个人都被大自然感动了。天地之大美,与它相比,人类的艺术家们显得多么衰弱。

  民工们在忙 自己的活计,烧水、煮饭、喂牲口。这个场面他们祖祖辈辈看,世世代代看。
孙书记激动万分,他说:"我们泸定没道理守 金山讨饭吃。"雪山日出的景色遂在这次被定名为日照金山,直到15年后的今天,都还是海螺沟旅游宣传的一个重点。
带 看罢雪山日出的激情,队伍沿 林间小道向更高的海拔开进,走向冰川。

天是会惊的
  
    我们终于走到一处悬崖边,底下是几百米深的冰川峡谷。
  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不会相信脚下那条宽阔的、覆满泥沙的巨流就是冰川。当他们告诉我,这个灰头土脸的怪物叫冰川时,我太失望了。我一直以为,会看到一个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呢。等千辛万苦下到峡谷里,踏在冰川上的时候,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虽然冰川的移动不能被感觉到,但放眼望去,那种浩浩荡荡的气势,还是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海螺沟冰川很年轻,它充满活力,不停地剥蚀山体,裹挟 无数沙石前行,所以才不好看,这与人的生命历程似乎很不一致。这个巨大的移动 的冰体,不断地改变 周围地域的形态,几百米的海螺沟峡谷就是冰川切割出来的。绝壁上,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道又一道深凹进去的冰川擦痕,从冰川表面一直到峡谷边缘,有几百米高。冰川在漫长的岁月里,背负 无数从山上搬下来的巨石,缓慢而坚定地移动,挤压 巨石从山体上划过,使坚硬的岩壁为之凹陷,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力量。
  由于冰川峡谷中昼夜温差很大,加上冰川的挤压,冰塌方的震动,峡谷两壁的岩石经常整块地塌落下来。我贴近岩壁,抚摸 它的擦痕,竟能听到从岩石躯体内传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裂响。

 冰川坡度很大,加上覆满沙石,走起来很艰难。我们用了4个小时,上行了3公里。那里有一块两层楼高的石头,地质学家叫它冰川漂砺。这块漂泊的石头太大了,爬上去十几个人都站不满它。别看它比房子还要大,它会在被搬运的过程中翻滚、挤压、迸裂、碾磨、直到有一天,一点一点地变成细小的沙粒,随 冰川融水冲向大渡河。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伟大是永恒的。
站在海拔4,100米的巨石上,能看到海螺沟冰川的起点--落差1,080米、宽 1,100米的冰瀑布。冰瀑布静悄悄地展示 它的神秘与壮阔。这瀑布不是流动的,之所以称为瀑布,是由于不断从更高处补充而下的冰体,在堆叠挤压中使瀑布一次次产生塌方。在冰川最活跃的夏季,冰塌方的次数一天可达上千次。最大的冰塌方,一次会垮塌上百万立方米的冰体。专门观察研究冰川的地质学家看过这样规模的壮丽景象,那样的冰塌方发生时,群山都会震颤,冰体间剧烈的撞击与磨擦会产生放电现象,一时间峡谷轰鸣,天昏地暗,千千万万的冰体滑落、飞溅,漫天雪雾中闪烁 蓝色的电光。这是何等的壮烈,美到恐怖,应该是美的极致了。
  现在是秋天,我们呆望了一小时,冰瀑布像睡 了一样,悄无声息。几个人太渺小了,它懒得理我们。望 那安静的冰雪巨兽,怎么样才能让它抖一抖毛呢。
这想法太疯狂了--咱们对 它开枪!冰体是堆叠而成,支点很脆弱,如果任何一个支点被推动,将引起整个应力的改变,出现冰塌方的连锁反应。理论是正确的,但忘了临上冰川前民工的叮嘱,不要大声喊叫,会"惊天"的,天要是惊了,会下雨下冰雹,甚至山会垮下来。我们当时没听懂,带 人类固有的自大行事。
  我端起冲锋枪瞄准冰瀑布,问了一句:"单发还是连发?"大家说:"连发。"
枪响后,冰瀑布一动不动。再接下来,一位民工突然大喊一声:"惊天了!"那一声,比枪声还响。天真的惊了,几分钟的时间,刚刚还是湛蓝的天空转眼间扯起黑得怕人的乌云,黑云从四面八方压向峡谷,压向响枪的地点。雪山看不见了,冰瀑布看不见了,只几百米高处的黑松林也看不见了。翻滚的黑云低到你伸手就够得到。自然的巨手轻轻一翻,趾高气扬的主宰者瞬间变成待宰的肉。
  队伍一时间溃不成军,全线撤退,4个小时走上去的3公里,不到一小时就下来了。幸好没有人员受伤。
  只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尊重自然。自然随时间而生,不是被我们征服 用的,它包容我们,但一但触怒了它,它喘气粗一点都是人类的灭顶之灾。
同行的有一位文学青年,我们叫他刘作家,充满理想的刘作家是专程从北京自费来采访救护松田宏也的活神仙的。刘作家是个善良的人,他的最后一件宝物--照相机,在这次逃亡中丢失了。从此以后,刘作家成了坚定的环保主义者,一点不对自然记仇。

开发之议
  
第六天夜里,我们回到了泸定县城。孙书记请大家好好休息,第二天上午要参加县政府的集体讨论。一个贫困县要拿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是一件天大的事。
在1986年提出开发海螺沟这样的旅游区,是要有胆识的。整个国家刚刚从束缚中松绑,几乎没有人懂得什么叫"探险旅游"。海螺沟冰川历来只有登山队和冰川学者对它感兴趣,开发这样的地方,与中国所有的旅游风景区都截然不同。
  力促开发的始作俑者,是一位叫邓名前的中年人。老邓精瘦的脸,黑黑的皮,戴 又厚又旧的眼镜。他是县党校副校长,多次拄 竹棍、□ 水进山,用他的双镜头海鸥相机拍了很多黑白片。他是自费考察,很少的工资,日子不宽裕,相机皮带烂了,用一根白布条挂在脖子上。他爱自己的家乡,一次又一次地找孙书记,倡议开发海螺沟,以旅游带动泸定脱贫。在很大程度上,县里的这次考察,是被老邓的死缠烂打感动了。在那个决定海螺沟命运的前夜,老邓睡不 ,他已经把自己和那条冰川峡谷的前途绑在一起了。
  那天上午,参加座谈会的官员很多,把县委最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海螺沟的命运几乎就是泸定县的命运。
  刘作家含 眼泪的报告令人动容:他到过"活神仙"毛光荣的家,家里只有一只鸡,还杀给他吃了。而像毛光荣家这样的生活,在磨西还算中等水平。
  现在想来,当时发生的事情仍然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考察队中竟有好几位"老师"将海螺沟冰川描述成"那条烂河坝",这让我们愤怒不已,居然有人对如此圣洁的森林与冰川无动于衷 ?! 我们决定绝不能让"烂河坝"的说法弥漫开来。海螺沟震撼心灵的壮丽应该与世间更多的人们分享,善良的海螺沟人民有权因这片土地获得富裕的生活。
  经过论证,县领导亦决心改变泸定*砍伐森林、卖木材过日子的木头财政,开发旅游使磨西老百姓摆脱贫困,把海螺沟建成冰川森林公园,成为探险与科考旅游的"勇敢者的世界"。
海螺沟的旅游开发就这样戏剧性地拉开了序幕。

再进海螺沟与猎户刘大富相遇
  
第二年春末夏初,我再次来到海螺沟,与摄影师黄云生同行。
  这次进山有住的地方了。县上的几家公司在海螺沟里建木房子,迎接即将到来的旅游者,我们就住在民工们的工棚里。
  清晨,黄云生扛了机器去拍照,接近中午时,领回一个木讷的山里人。他叫刘大富,是猎手。我有点不信黄云生的介绍。想象中的猎手,或是英武俊俏、或是豪爽过人,不像这位兄弟,问一句答一句,憨憨地笑。
黄云生拍照的时候命都不要。早上,他觉得一条不知名的小峡谷里有料--这样的小峡谷在海螺沟有几十条--就手脚并用地攀上去了,拍完了发现没法下来。下不来就是下不来, 急中四处张望,直觉告诉他附近有人,抬头时,  看到比他高几十米的悬崖上,刘大富像一只鸟一样蹲 ,看 他。刘大富是他的救星。
  在这山里,只要岩羊和野猪上得去的地方,刘大富就上得去。政府前两年就规定了不准带枪进山,他已不是完全的猎人了,但闲暇时他还是奔行于山岭之间,偶尔把岩羊追到走投无路,然后用手拎回来。想想如闪电般疾行的岩羊,能被他追到无路可逃,使他的不善言词更添了神秘。后来我问了许多民工,的确个个都知道刘大富。
  离开的时候,我们去了刘大富家。他的家差不多在张老汉家对面,中间隔了海螺沟冰川河。过河的桥是山民造的,用竹子编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笼,把它固定在河两岸,中间垂得厉害,从这边去下坡,到那边要上坡,竹片很滑,没扶手,滑倒了就溜回桥中间,所以上到对岸战战兢兢的。
  刘大富的家在一块小平坝上,是海螺沟里难得的大片平地。七八户人家聚居在一起,庄稼长得很茂盛,周围景色幽美,还种了不少果树,让人想起世外桃源。
  这里最大的困难是医疗,交通不便,没有通讯,人病了没有医疗救助。刘大富的妹妹就是在几个月前突发腹症,晚上发病,早上就去了,留下三个没妈的孩子。这次进山,曾在一位老乡家喝水,母亲抱 一个高烧的五岁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呼吸系统的疾症。给孩子量体温41℃,我给孩子喂了随身带的抗生素和退烧药,这个时候我必须冒险。一个多小时,孩子满地乱跑了,母亲以为我是神医,其实他孩子吃的是城里人的常用药。当四环素在城里孩子身上成了公害的时候,山里人甚至还没有见过抗生素。
  由于交通、通讯、医疗和文化的滞后,这里的人基本上是在封闭的自然状态下生存,对灾难的抵御能力很低。我还真想不出,除了旅游开发,海螺沟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摆脱贫困和封闭。
  为了拍到贡嘎山与群峰的全景,我们决定要登上海拔5,400米的二层山。这次还是请张老汉帮我们烧饭。
山里的路一直是药农和猎手走的羊肠小道,为了适应旅游做了简单的扩宽,已能容两个人并排走,溪流上架起了小木桥,使人不用步步惦记脚下,放心欣赏自然的美景。
  到二层山要走海螺沟峡谷的南侧,那一侧不是预定开发的地区,所以只有采药人踩出来的小路,那晚我们睡在海拔4,000多米的叫羌活棚的岩洞里。
  山上有许多溪流,很清澈,山民上山从来不带水,捧起来就喝。当跨过一条湍急而清冽的冰川河后,我提议喝一点水。这条河比较大,是从雪山上冲下来的冰水,从我们面前再流出去几十米,就冲出河床,变成了挂在海螺沟峡谷南坡的一道落差上百米的瀑布。在对岸我们就看过它,很美。
  我试图蹲上一块大石头,弯腰去捧水。谁知那石头上面长满与岩石同样颜色的苔藓,比泥鳅还滑,还来不及反应,人已跌入河中,顷刻间被冲向下游。那才叫激流,水深刚刚过腰,但人根本站不住,只能被它冲 跑。
黄云生从岸上冲了过来,但奔跑不如我劈波斩浪来得快,他追不上我,再过几秒钟,就要变成瀑布的组成部分了。还是石头救了我,垂死挣扎的我被石头拦住了,生命赢得了时间,黄云生把我拉了上来。
  我把衣服脱个精光,一件件摊开在草地上,然后仰面朝天躺下,和湿衣服一起晒太阳。在自然的怀抱里,袒露于金色的阳光下,尽情舒展四肢。衣服晒干了,心灵也晒干净了。
  深夜,海螺沟大雨如注。栖身的崖窝灌进水来,被褥尽湿,无法入睡,大家挤在最里面,尽情观赏雷电。
凌晨4点,我们出发去拍照。早餐的时候,黄云生轻声说了一句:"要能喝口热鸡汤,多好啊。"我们俩都笑了。伙食已是山里最好的,张老汉背了半个煮熟了的猪头,切下来给我们烧了回锅肉,我们吃过饭摸黑上路,到雪山拍贡嘎山的日出,中午返回,预计午餐后下山。
  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记忆中爬山是最苦的事。当我们体力耗尽的时候,天大亮了,人上到山顶。贡嘎山和它周围连绵不绝的雪峰都展露在眼前,再没有五千米以下的"小山"来阻隔你与雪山的对话,你甚至会疑惑,这座贡嘎山真的那么难攀登吗?除中国队在1950年代登上这座高峰外,已经有十几支各国登山队试图征服它,但全都铩羽而归。
  下午4点,我们在与雪山搏斗12小时后回到羌活棚崖洞,我们急切地向张老汉述说 自己英勇奋斗的过程,张老汉笑嘻嘻地听完,招呼我们吃饭,他端出来一口锅,揭开盖,是一锅热鸡汤。年近60岁的老汉,关照我们出发后,独自摸黑下山,天亮时走到磨西镇,买了一只鸡,为了新鲜,他抱 活鸡走回崖洞,杀鸡炖汤。只为我们的一句话,老汉走了40公里山路,从海拔4,000米下到1,000米的谷地,又爬上4,000米的崖洞。
  鸡汤在两点钟就炖好了,老汉一口都舍不得吃,等 我们。我们把鸡肉夹到老汉碗里,他急急忙忙地夹给我们,说:"你们累,你们吃。"我们看老人,眼睛湿了。

贡嘎山是范医生的大药房
  
范医生不是磨西人,但磨西人都认得他。他的家在大渡河边的德威乡,离磨西还有20多公里,是到磨西的必经之地。
  孙书记给大家介绍范医生的时候,我怎么看也觉得他不像大夫,他显得太实在了。他背 一个破旧的红十字药箱,穿 蓝布褂子和解放鞋,手足无措地站在考察队面前。他是我们的随队医生。我借故看过他的药箱,里面只有几种最普通的乡下人吃的药,还有紫药水。
  范医生没有什么话,默默地走,脸上总是挂 微笑。他偶尔会离开队一下,从草丛或灌木中采几株特别的植物,放到他随身的一个布袋子里。等到宿营地,他把袋子里的草根树叶拣出几样,煮了水强迫大家喝。那水不难喝,淡淡的,有一股草香。范医生说:都是城里人,风餐露宿,海拔又高,不能生病。临上冰川的前夜,大家知道要上海拔比较高的地方,多少有点紧张,范医生换了几种草,熬了浓浓的一锅汤,又让我们喝了,然后每人发了几片维生素C,看 我们吃掉后,庄重宣布:不会有高原反应,不会头疼。第二天,全体人员徒步上下冰川,从海拔2,750米上到4,100米,真的没有一个人头疼,没有一个走不动的。
  那是我第一次上高原,没觉出范医生的神奇来。后来到高原的次数多了,每次同行的伙伴中总有生病的,头疼的,甚至弄到惊天动地的下撤,这才回想起范医生简单的每日一锅汤,确有不动声色的过人之处。
  山上没有范医生不认识的植物。他没有读过医学院,他的老师是父亲,父亲的老师是爷爷,他们祖孙三代的课堂就是贡嘎山。他走遍了海螺沟、燕子沟一千多平方公里的高山与峡谷,从海拔1,000米的河谷到4,800米不再长草的地方,这个范围里2,600多种植物,就是他的药房。他不用那些名贵的药,例如冬虫夏草,"平常吃可以,关键时刻抵不了事的。"何况山里人挖到也舍不得吃,还要留 换钱呢。他治病用的就是一些连药材商都不收购的草,叫不上名的草。碰到家境困难的人家,这位不富裕的乡下医生是不收钱的。
  草灵芝,一种比火柴梗粗一点的鞭状小草,范医生用它做治高血压的主药。泸定县的人得了高血压或别的病都去找他看,范医生在当地是名医。他还写了用"草灵芝"治疗高血压的论文,发表在某个医学杂志上,还写了更多的论文和诊疗笔记。我很想帮范医生的忙,还约了报社的朋友给他写文章,但报社领导认为没有典型意义,稿子被枪毙了。
  第一次考察的时候,孙书记就设想要为范医生设一个用贡嘎东坡的药材资源来治病的诊所或疗养胜地,让药农们致富。当时我们曾兴奋地讨论过,在这天堂一般的山里,贡嘎山珍贵的药材库,能让多少病人在海螺沟重拾健康,能让磨西真正成为举世瞩目的长寿之乡。遗憾的是,这个想法在行色匆匆的投资者眼里亦无"典型意义"。

成长的困惑
  
    距第一次考察之后一年,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正式对外开放。泸定县集中全部财力,同时鼓励县里几大公司参与投资开发,磨西成了一个外来游人络绎不绝的地方。餐馆、商店、旅社哗啦哗啦地开起来。新房子开始在古镇中出现,底楼开店,楼上住客,无一例外都贴上了瓷砖。到1990年,你想站在街上拍一张古镇照片时,无论你怎样取景,古镇都不古了。
  磨西有个派出所,就在教堂旁的院子里。我每次去,总见到笑眯眯的所长在烧饭。他说山里警察实在没事做,因为终年都不会有罪案发生,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其实他很幸福,家里人从不必为他安危担心。
我 1990年去的那天,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一个年轻人一只手被铐在上面,那青年乖乖地站在太阳下。我问所长怎么回事,他说那青年拿了邻居的衣服,人家报案了。怎么处理呢?所长说铐他一个钟头,他再也不会拿人家的东西了。所长出去办事,那青年仍老老实实地在那里,铁丝一扯就断,他不扯。所长告诉我,这是磨西共和新兴三个乡的第一起案件。
  前几年,海螺沟出现了针对游客的偷盗、抢劫和凶杀,据说都是外地的犯罪分子所为,数量还很少,但警察肯定没有原来那么安逸了。
  进山的人要租马,三个乡的农民纷纷从藏区买回马来。租一匹马一天20块钱,旅游区抽一点,余下的归山民,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到1990、1991年的时候,赶马进山成了许多山民的主要现金来源。
  山区不再封闭,山民得到了开发的好处,脑子灵活的人先富了起来。变化在悄悄地发生。从前进山时,民工总是热情地招呼你上马,上坡的时候,他提醒你:老师,你抓好了。然后用小竹棍轻轻打马屁股,让它不要偷懒;下坡了,他提醒你:老师,你坐稳了。他自己抓住马绳,小心翼翼地牵马下山。那时,我们是朋友,他们很珍惜这些外人与他们的友谊。现在不同了,马变得弱不禁风,上坡下坡都要游客下来,说会伤到马。游客不再是朋友,而是利益。
  1989年,我陪几个朋友到了海螺沟。刚到磨西镇,就被一大群马夫围住了。他们都聚集在镇里的交通要道上,八仙过海地拦截游客,招揽生意。一眨眼的功夫,7个人中个子小和苗条的就被扶上了马,两个胖子无人理睬地站在原地,剩下的两个马夫和马不见了。远处传来民工的议论:那麽个堆堆,谁驮哟。
  金钱的力量真大,它在慢慢改变 山里的一切。我去把那两个马夫找回来,告诉他们,游客中有大个子,也有小个子,可以轮换 骑马,不要丢下客人不管,他们高兴地接受了,於是大家兴高采烈地上路。

外国人会长虫子
  
海螺沟的新故事还在继续。 
  有一对年轻的美国人与我们同天到达三号营地,他们到服务台开房间,接待的小伙子告诉他们:不行。那美国女孩子又说了一遍:我们要一间房。那小伙子索性不再理她。
我本以为是伦理问题,便帮他们去找服务员,也许那个小伙子觉得他们有非法同居嫌疑,要出示美国结婚证。一问才知每间屋里四张床,不能让两个人住。我教给他,可以给他们一间房,只要按4张床收钱就是了。小伙子转过弯来了,招呼他们去办手续。
  半小时之后,那对美国人又在服务台争执起来了,过去问,那美国女孩说,有那么多干净的房子,为什么要让他们睡在马的上面,屋子里味道很难闻。
  三号营地有一排木屋建在陡坎上,一边用柱子撑起来架成阁楼,底下拴马可以不淋雨,上面可住人。由于下面经常拴很多马,又疏于清扫,加上木屋缝隙很大,气味可想而知。那天游客并不多,完全不必安排客人住那排房子。我又去找小伙子,让他给客人调房。他的回答差点吓死我:"我们局长说了,外国人身上有虫,要和马住在一起。"
  由于我来了多次,山里人看我眼熟,能当半个领导,结果小伙子还是给那对可怜的美国人换了房间。文明而发达的美国人终于在中国的穷乡僻壤被给予国民待遇,海螺沟也没有因此爆发虫灾。 
  随山外人的涌入,山里发生的故事有些是必然的,有的是或然的。
  在离冰川只有几公里的山沟里,密林中升腾起白蒙蒙的蒸气,山民告诉我们,那是热水沟。
1986 年进山的时候,热水沟是一个大流量的温泉,出口水温80多摄氏度,水流从岩缝间几乎是喷涌而出,整个山谷像一个刚揭开盖的大蒸笼,繁茂的树木在蒸气中生长得很好,温泉涌出后形成了一个小湖,有几十平方米大,湖底沉积 很厚的碳酸钙,使小湖像一个巨大的澡盆。湖水满了,便从岩壁边漫出去,挂起一道温泉的瀑布。岩石上悬 怪异的钟乳石,当地的药农经常在此沐浴。
  湖里的泉水可以喝,所有民工众口一词:不光能喝,还对男人那个事特别有好处。每到动物发情的季节,成群结队的羚羊、岩羊都到这里喝水,因而山里的动物特别多,不由你不信。
  当初考察队认为,这个温泉不宜大规模改造,应尽可能地保护好它,也许科研价值大过让它做澡堂子。但一年之后,在温泉之下的不远处,建了一个泳池。紧接 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房子和温泉泳池。
  有两个勇敢的女孩子,像仙女一样一头扎进温暖的水里。泳池里雾气腾腾的,看不出周边的变化,等她们游到尽兴要上岸时,发现来不及了。泳池四边被施工的民工们密密麻麻站得满满的,现实中的山民比神话中的樵夫大方,  他们才不会心存邪念地偷看。男女老少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她俩。民工们毫无恶意,只是觉得稀奇,穿露大腿的衣服洗澡也不避人,没见过。她们像金鱼一样游来游去,哪一边都没有人让开。一位干部闻讯赶来,解救了她们。县里听说后,专门发布了规定,不准围观女游客洗澡。
  在热水沟旁,有上百亩野生大叶杜鹃树,多年生的灌木在林间积了厚厚的腐殖物,踏上去悄然无声,风不吹,树不动的时候,林子里静到能听见树的呼吸声。这个季节杜鹃花刚刚开过,但没有花的杜鹃林,仍然浓郁得让人迷醉。
  在热水沟温泉投资开发的是县里的林产品公司,他们看中了杜鹃林,他们打算在被称为"蜜月林"的这片林子里建供旅游的情侣度蜜月的木屋,本就是砍木头的出身,一声令下,队伍开上去,刀劈斧剁,等到县里赶来制止,已有30亩杜鹃林被铲除。野生大叶杜鹃是非常珍贵的树种,损失终止在砍伐的范围内。但如果游人住了进去,原始林的生态系统的破坏,将是更大的灾难。

出山的路与进山的路
  
虽然,磨西曾是汉地通住藏区的一大驿站,但这条路被称为"唐蕃古道"的通商之路,其实是一条艰险万分的马帮路,是往来于汉藏两地的驮队与背工抄近路的小道。这条被马蹄铁和草鞋用千百年的光阴踩踏出来的路,走不了任何带轮子的车。
20世纪70年代,沿 大渡河北岸,政府修通了泸定到石棉县城的公路,距离磨西30公里的德威通车了,但磨西仍然封在山里。乡干部到县上开会,要骑马到德威搭汽车。
  用70年代最时髦的话说,磨西人不等,不*,也没有伸手要,山里人倔起来,人人都是新时代的愚公,他们自己要修路。在今天的磨西,只要你与40岁以上的人聊起这条路,他会立刻进入激昂的回忆,让你与他一起回到豪情盖天的岁月。在那条磨西到德威的公路上,有他们每一个人的血汗。
  "没有钱拿的,"县里的欧副书记对我说,"走得动的全来了,背上自家的馍馍、洋芋,硬是在大山身上啃出一条路来。"
  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呵,沿 冰川在山体上切出的跌谷,从绝壁上硬凿出一条能走车的坎。高山直入云天,掘路的人在万仞石壁上如蝼蚁一般渺小,但几个乡的山民一齐扑上去,几千人和这座世世代代堵住他们的山拼命。
路修通了,但在公路的边上,耸起了17座新坟,那是筑路的牺牲者,是山里人通往山外的生命代价。
  我多次进山,就是走的这条险如剃刀的公路。一面是深达百丈的峡谷与冰川河,一面是从云里垂下的山崖。有几段几公里长的大陡坡,仅能勉强容一车通行,加上不时从一千米高的地方呼啸而下的飞石,真的是命悬一线般的惊心动魄。但这条奇险的公路,使磨西和外面的世界连为一体。

  随海螺沟声名日盛,游客们顺 公路涌来。开发的初期,磨西至冰川的二十多公里山路成了磨西人的商机。汽车一进磨西,满地满街都是马和马夫。一见有客,一拥而上,围追堵截。旅游确实让山民们增加了收入。一匹马一个人干得好一天可以挣30块钱。旅游开发使世代务农的一部分山民直接进入第三产业。山里人用汗水和生命筑成的路,终于把他们与富裕逐渐连接了起来。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断送他们生路的也是这条公路。随 大投资商进入海螺沟,海螺沟成了一块真正的肥肉,当川藏线上最大的险关--二郎山路段被隧道贯通,成都到泸定的时间从过去的一整天,变成了4小时。进山的投资商干的第一件事也是修路。
  新的修路者把那条17条人命换来的公路铺上了水泥路面,然后用炸药拓宽了磨西通往冰川的小道,使之变成汽车路。从此,到海螺沟再也不需要勇气,早上从成都出发,中午就可以在冰川边上吃午饭了。
  每逢节假日,成千上万的旅游者像逛公园一样来到海螺沟,冰川峡谷中的宾馆酒店人满为患,游客们彻夜的麻将声在森林中回荡 ,但磨西人发觉,他们集体下岗了。新的公路、新的游人不再需要在民歌中悠悠穿行于林中小道的骡马和马夫了。
  就在磨西人发愁进山的财路断绝之时,一纸通告贴在了铺上水泥的路面的公路旁:经省交通厅、财政厅批准,这条公路要收费了。收费对象包括所有车辆,县里发给磨西人的车辆通行证,投资商不买帐。山民们说"我们修的路让你们走了那麽多次,从没收过钱。"
  县政府为当地百姓求情,没用!因为投资商就是省交通厅。交通厅下属的公司是海螺沟最大的投资商,公司领导比县委书记的官大。
  山里人愤怒了,不过憨厚的磨西人再愤怒也是循规蹈矩的。他们到县里告状,路基是我们修的,死人坟上的土还新 呢!你铺上硬路面就收我们的过路钱,讲理吗?县里向州里反映,州里与投资商交涉,投资商向省里告状:泸定投资环境不好!
  农民的土地被征用了,昔日的农田上矗立起了一座座庞大的建筑物。虽然磨西坝子旅馆林立,但这些酒店往往不招当地的农民去做工,包括卖掉土地的农民,哪怕是最简单的工种。
  山里没有活干的人多起来了。骡马队集体下岗了,没有人解雇他们,是这个职业在海螺沟不存在了。公路长驱直入,不到一小时汽车就从磨西开到冰川,不需要马队慢慢腾腾地用一整天来运客人了。加上道路要清洁,要养护,就是客人想骑马,也不准。几百匹马,几百位马夫,无可奈何失去了唯一的工作,也失去了每个家庭都不可小视的收入。
  看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在海螺沟赚钱,看 已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与工作机会,看 世世代代地守护而现在却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日渐兴旺的海螺沟,他们无可奈何。当地官员也十分焦虑,这个问题的后面,也许潜伏 令人恐怖的危机。
  开发资金浩浩荡荡地进来了,县里却发现海螺沟变得跟自己也没了关系。县里将十余年对海螺沟的累计投资折合成7,000万人民币,在新的冰川公司里占了小股。但冰川公司尚无盈利,股份自然没有分红。过去属于旅游局的景区门票收入,政府也没有分到一分钱,更多的农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工作。 2000年,磨西人年均收入滑落到534元人民币,这其中包括了粮食、水果、猪、务工收入,甚至折算了用做燃料的秸杆。金山依旧,老百姓也没有富裕起来。
  山里人期望的富裕和幸福,有如水中之月。

告别海螺沟
  
   最早涉足海螺沟的人,其实都有海螺沟情结。 2001年8月30日在距第一次考察海螺沟15年后,我又来到了海螺沟。 15年,这是又一代人成长起来的时间,海螺沟的知名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大渡河铁索桥。但我已经不认识这个不伦不类的镇子。难道这是磨西吗?
  最先进入视线的,已不是小教堂钟楼的尖顶,而是一座高耸的白色建筑。当地官员诙谐地告诉我:那是欧式风格的酒店,可我怎么也没能从那栋怪房子上联想起欧洲来。
  过去紧贴古镇的农田,大部分变成了建筑工地,主要是建宾馆,还有大量的商业设施。冰川森林公园建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大门,藏式的,拦截汽车与步行的游人,每人收50元门票。大门旁一大片酒店类建筑,全部是几层高的楼,通体刷成大红色,也是藏式的。新辟的一条水泥马路两边也建了许多形似藏式,其实不伦不类的房子。
  "为什么盖了这么多藏式房子?"我请教海螺沟管委会办公室的万主任。"投资商这么要求的。"他也不赞同这个未经规划的举动。
  短短几年,磨西山区这个汉、彝、藏各民族几百年共生共存积淀而成的磨西古镇就消失殆尽了。
  开汽车飞驰进海螺沟冰川峡谷,过去徒步或骑马时缓缓经过的亲切的农舍与田园一晃而过。公路很好,现在山民们有病送到镇里甚至县里都不是问题了。卫星电视、移动电话接进了海螺沟,与外界的沟通已不成问题。只是公路两旁矗立 枯死的参天巨树,那是修公路时被炸药震死的。在接近三号营地的地方,山上下来了一道三十几米宽的泥石流,这是生态失衡发出的警告。在此之前的海螺沟历史上,从来还未听说过泥石流。我曾见过海螺沟中的一处泥石流遗 ,那里离冰川不远,无数原本参天的古树,被死神一样掠过的裹挟 巨石的泥流剥光了树皮,早已朽空了。脚下的石头使它们无法倒下,森森白骨一般地枯立 ,悚目惊心。连年纪最大的人都不知道泥石流爆发的年份,但当年泥石流经过的土地上,至今还没有一棵新树。海螺沟的快餐式旅游也全系在这条通往冰川的公路上,又一次命悬一线,只不过悬的是投资商的命。二郎山公路上的泥石流、石棉公路上的泥石流,经常把路一堵就是一星期,如果堵在冰川上,不知能用甚麽方法救援。
  过去看日照金山的三号营地正在大兴土木,一座奥地利式的高级酒店已经完工。房子建得挺好的,我只是不知道,奥地利是不是会在自己的国家公园里建一座中国宫殿。
看冰川不用步行了,有缆车,把你吊在半空,不用动,40分钟尽览雪山与冰川景色。我拒绝了免费坐缆车的机会,看缆车附近在盖一个大房子。这栋大木头房子,又是北美风格的。这回我看出来了,除了没有自己的,谁的风格都来了。
  回程又过热水沟,万主任问:要进去看吗?我们一起摇头。原来设想的包含自然、科学、人文多方面内容的探索之旅早已灰飞烟灭,变成了为周末的城里观光客量身打造的一份"旅游快餐",或是再洗个温泉加上一晚搓麻将的实惠套餐。我深深地为海螺沟壮丽的雪山与冰川惋惜,这是它应得的待遇吗?
  有人责备我们:你们料到开发的结果了吗?你们有责任吗?当初还不如把海螺沟就当一个烂泥坝,藏在深山里,难说15年后我们还能看到你们当年看到的原貌。如今当地的人民不仅失去土地,失去对家乡的发言权,失去固有的文化和传统,还失去了洁净的溪流蓝天,失去原本宁静的生活。除了热闹,他们什麽也没有得到。可我始终认为,旅游开发并非是海螺沟厄运的根源,开发这么美丽神圣的地方,所需要的智慧不是以开发的巨额资金来衡量的。
  我悄悄地打听了歌手老周和刘大富的情况。50多岁的老周在磨西往康定的公路工地搬石头,早已不唱情歌了;刘大富在营地里拾垃圾,他也50多岁了,我没敢打听他的孩子现在做什么。此外,还有为我们煮鸡汤的张老汉,我都没敢去看他们,我怕看见他们那双暗淡无助的眼睛。范医生恐怕有60岁了,听说他的儿子没有接他的班,如果没有后继者,贡嘎山东坡药用植物的秘密将随 范家最后一位医生的隐没重新锁回深山。那是范家几代人用双脚踏勘、用生命试验、用心灵发掘而来的大智慧,贡嘎山又将它们重新收了回去。
  万主任说,有投资商看中刘大富家那个小村庄,要在那里建度假村了;与海螺沟同样美丽的燕子沟也上了开发日程,一家投资商签了协议,三年内投入两亿资金。不知道是喜是忧,海螺沟15年的开发已有足够的教训,我们从中汲取智慧了吗?
  如果有一天生态灾难爆发,投资商可以走,游客可以不来,走不了的是无辜的山里人,他们仍旧要生活在这里,独自承担灾难的後果,只不过他们失去的太多了,而且其中最宝贵的部分一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许我不该重返海螺沟,否则,她将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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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3 21:11:2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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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3 06:30:1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颗粒 于 2010-9-3 06:35 编辑

  当初还不如把海螺沟就当一个烂泥坝,藏在深山里,让她将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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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3 10:15:43 | 只看该作者
建议楼主把字体调大一点,太小了,看着累眼。图片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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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5 20:40:52 | 只看该作者
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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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18 11:56:49 | 只看该作者
苍生流年,邂逅转身时莞尔,将我的目光从此锁定。
7
发表于 2010-9-24 17:40:38 | 只看该作者
8
发表于 2010-9-25 17:13:03 | 只看该作者
所以,看山,要早早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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